梁鹂在火车站口的台阶坐着,刘叔叔告诉她,现在是早晨五点,火车提前进站了半小时,他是当成一桩壮举来说的。
梁鹂觉得上海的天空像一颗生腌的咸鸭蛋,抡在无数砖红炭灰的坡状屋顶上,薄透的青皮壳内浸出一个浅黄而瓷实的圆晕。
一大群鸽子拍打翅膀盘旋追逐着飞远了,嗡嗡的哨音挟带绵长余韵鸣响四方,城市大梦初醒,声浪一个赛过一个,扫街声,自行车叮当声,电车碾压井盖扑咚声,一个女人穿着无袖宽松裙子,蹲在水龙头下刷着马桶,因为用力,滚白胳臂上的肉都在振颤。
马路靠边是一排小店,紧紧拉着卷帘门,早饭铺子前围簇着人群,能看见垒高的棕褐蒸屉笼烟罩雾,铁丝笼里的油条才插进去就被买走了,一个大叔手里拎着双耳铝皮小锅要打豆浆,他穿着二股筋白背心,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破洞,却有一种引以为荣的神气。
刘叔叔从人群中挤出来,坐到她旁边,递给她一个粢饭团,自己吃着大饼夹油条,一面安慰她道:“不着急,你外婆马上就到!”
梁鹂并不喜悦,但她还是把粢饭团吃了,偷偷挠了几下小腿肚,被蚊子吸出两个硬实的疙瘩。
姆妈总把上海说的花好稻好,怎么还会生蚊子呢!
有个女人脚步犹疑地东张西顾,烫着发卷,葡萄紫衬衣,烟灰散腿裤,黑色矮跟皮鞋,肩上挎着黑皮包,梁鹂的心莫名得怦怦狂跳,果然她们视线相碰,她微怔,立刻奔过来:“阿鹂,囡囡啊!”
刘叔叔立刻拉她站起,还替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手在身上擦两把,才伸出来,一面微笑着打招呼:“你就是沈秀美的母亲、梁鹂的外婆吧?”
“是额、是额!”沈家妈和他握手,很热情地说:“侬是刘同志!麻烦侬这一路对阿鹂的关照。”眼睛看向梁鹂,笑嘻嘻地打量,再捏捏她发毛的小辫子。
梁鹂躲到刘叔叔的身后,对于这个外婆,她从未见过,满心都是害怕。
“不麻烦。”他道:“沈同志有困难走不开,我恰巧要来上海出差、举手之劳的事。”指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和一个行李箱:“这也是沈同志让我带给你的。”
再看看她和梁鹂,抬腕瞧下手表,说道:“挺重的,阿姨你肯定拿不动,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到家里去。”
“好呀好呀,真的麻烦你了。”沈家妈喜出望外,不停的感谢,刘叔叔人高马大,把麻袋轻松托起扛在肩头,一手提行李箱,一手还是行李箱。
沈家妈来牵梁鹂的小手,她挣了挣,没挣脱,看着红绿灯要过马路,也就算了。
他们坐车到外滩换乘电车,搭客不多,还没到上班早高峰,梁鹂坐在靠玻璃窗的位置,或许是光线反照的缘故,这时她眼里的天空是剥了壳煮熟的咸鸭蛋,青白色,红黄滴油渍的太阳追着车跑,她看见课本里出现过的一排洋建筑和钟楼,黄浦江的风呼呼灌进来,钻进人的衣裙里,像吹气球般鼓鼓囊囊胀起,用手啪的一拍,又瘪了回去。在汽笛一声连着一声沉重地轰鸣中,她们下车,又上了42路电车,此时人多了起来,幸好是起点站,皆占了座位。
一个老妇挎着烟黄绣莲花布包、慢悠悠的上车,没得位子,她张望片刻,忽然凑过来:“沈家妈,轧巧呀,又碰到侬。”
沈家妈一看是从前的旧街坊,也哟哟地笑了:“秦阿姨,是巧,上个月头才碰到,今朝又见面,侬要去哪里?”
“我要去龙华寺烧高香,再听听经,吃一碗素面。”
“起点站到终点站,站着吃不消……”沈家妈不由分说把梁鹂抱到腿上:“阿鹂乖,阿婆岁数大,让伊坐!”
秦阿姨道着谢谢坐下了,笑着问:“这是那孙女?几岁了?”
“不是,是外孙女!今年读四年级!”
“外孙女?秀美养的女儿?”
“无错,就是伊的女儿!”
秦阿姨觑眼瞧着梁鹂,又问:“秀美这趟也回来了?”
“伊没回来,还有个小阿弟要照顾,就托伊的同事把女儿带回来。”沈家妈叹道:“多亏了改革开放,以在政策宽松较怪,出去的知青可以子女回来一个,总算有个盼望!”坐前排一个阿叔一直竖耳在听,侧过脸来问:“那女儿是几几年、到哪里去哦?”
“老三届,67届的,到以在也有22年了!她去的新疆农*师建设兵团。”
阿叔道:“我儿子也是老三届,66届的,去了黑龙江。”
沈家妈客气地问:“他也结婚有小人了吧,按政策可以办回来。”
阿叔哑着嗓道:“回不来了!就葬在那边,没有结婚……他去世时我也没在身边……每趟想起来,就觉得遗憾……”
她们没有再说话,一车子人也突然沉默了,静悄悄的,开车的驾驶员拧响了收音机,流泄出深沉的女声: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不知不觉全溜走……..
刘叔叔把她们送到成都路家门前,梁鹂看到左边一家牛肉面馆,右边一家杂货铺子,当中夹着一条弄堂,弄堂口有个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一个男孩蹲在那里刷牙,满嘴的白泡沫,往堂里望,从窗户里伸出一根根长长的竹竿,密密麻麻简直遮天蔽日,晾的衣裙裤衩有些没拧干,啪啪往下滴水儿,藤椅、竹榻、小板凳,面盆,痰盂、还有一堆堆蜂窝煤黑漆漆靠墙垒着,有人在升炉子,青烟弥漫的到处都是,能听见咳嗽声、车铃声,吵架声,塑料拖鞋啪啪拍击水门汀声,人影如鬼魅,明明显出半身,眨把眼又不见了。
面馆门前有一锅牛肉汤在翻滚沸腾,浓香四溢,梁鹂吸吸鼻子,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来自百度百科:知识青年,简称知青,特定历史时期的称谓,指从1968年代开始一直到1978年代末期自愿从城市去到农村和农垦兵团务农或建设保卫边疆的年轻人,这些人中大多数实际上只获得初中或高中教育